2022年12月1日 星期四

甄嬛傳與步步驚⼼的「我」


第⼀⼈稱視⾓就是以「我」爲敘事者,透過「我」來為讀者說故事。

第⼀⼈稱探案式后宮⼩説『甄嬛傳』總讓⼈覺得,甄嬛神⼈般的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除了給⼈⼀種聰穎過⼈的印象之外,其實作者操作鏡頭的⼿法已經遠遠超過第⼀⼈稱的有限性了。光憑甄嬛她⼀個⼈便能透視宮廷中種種光怪陸離的事件,並將其來⿓去脈掌握得⼀清⼆楚,有著福爾摩斯⼀般的知微⾒著,所有的疑案都能在她的抽絲剝繭之下,得以⽔落⽯出,真相⼤⽩。

這種第⼀⼈稱視⾓不禁令⼈⼼⽣疑竇,與上帝視⾓無有區別。

京劇中臺上的戲⼦常常以⽔袖掩⾯對著觀衆傾吐⼼聲,⼩説情境無法讓⼈物捻袖傾吐,第⼀⼈稱視⾓嚴重阻隔了讀者通往男主⾓⽞清内⼼世界的道路,使得這個⾓⾊在這部⼩説中功能性過於强烈,與甄嬛的愛情顯得不夠深刻與扣⼈⼼弦,不禁讓⼈質疑⽞清對甄嬛的愛是建⽴在何種基礎之上?導致他後來種種守♛⾏徑離奇得⽋缺說服⼒。

反倒是與⽞凌從深愛到抽離、從掙扎到徹底幻滅,作者對於兩⼈維繫婚姻的⼼路與轉 折,描繪得相當深刻且真摯。相較⽽⾔,在第⼀⼈稱的格局之下,我們無法得知⽞清真正的想法,以致於他對甄嬛種種無條件的犧牲奉獻,極端到令⼈匪夷所思,我想正是因爲男主囿於此視⾓,⽽無法適度地吐露内⼼深藏的情意所致。

有鑒於此,我在撰寫⾔情⼩説時,傾向編織情⼈之間的⽇常互動、沉醉於戀⼈絮語的撰寫。若是兩⼈感情尚未深種,只因劇情需求⽽製造種種化作春泥更護花的無我情操,實令⼈感到突兀,落紅若⾮深愛豈能⼼⽢情願化作春泥呢?作者要給讀者看到深愛的理由呀!當然太多甜⽂也會讓讀者感到膩味不耐,這的確是我的缺點。

以我個⼈寫第⼀⼈稱⼩説的經驗,覺得第⼀⼈稱視⾓特別適合撰寫⾃傳性⼩説、遊歷性⼩説,由「我」這個敘事者將讀者領⼊另⼀個陌⽣的國度裏,此種視⾓相當適⽤於描述異國⽣活與經歷,以作者之眼將讀者引⼊異境,故事情節特別能給⼈⼀種⾝歷其境的感受。

『步步驚⼼』就是⼀部以「我」的視⾓來撰寫的穿越⼩説,與⼀般歷史⼩説平鋪直敘史實不同,『步步驚⼼』給讀者⼀種異境奇遇的特殊感受。⼥主若曦等同於作者⾃⾝穿越到清朝后宮,將遙遠的康熙朝所發⽣的「九⼦奪嫡」事件,恍若實況報導呈現在讀者⾯前。

⽽我的未完之作『雪梨』便是援⽤類似的⼿法,以第⼀⼈稱視⾓來撰寫,為讀者領路,帶領他們進⼊雪梨這⼀個多種族聚集、⽂化駁雜的⼤都會之中。由於⾃⼰曾經居住過雪梨與北京多年,當初的構思主要想要嘗試著,以⾃⼰眼中所⾒到的雪梨與北京為背景來鋪陳故事,有點像是⾃傳、像是遊記、像是回憶錄⼀般,讓讀者借由我的描述親臨雪梨這個迷⼈的新興⼤城,並在氛圍上⽂化上與歷史古都北京做⼀個强烈的對照。

第⼀⼈稱的⼿法確⾮常適合書寫個⼈經歷,尤其運⽤在兩⼈⼩説之中,但是『雪梨』的格局並不只有兩⼈,因此在撰寫不時讓我有種匍匐前進、不知何時到岸之感。遇到的主要困難是,第⼀⼈稱的局限性太⼤了,不時有種被束縛著、無法盡情奔放的不⾃由。

第⼀⼈稱視⾓有個嚴重的缺點,前⾯在評論『甄嬛傳』時已經提到過了,第⼀⼈稱只能表述主⾓個⼈内⼼的⼼緒活動,這導致其他⼈隱藏於其内⼼的思索,除⾮是對⽅⾃⼰訴説出來,否則主⾓是無法得知,我們讀者也只能臆測。其實這很符合現實的狀況,我們⼈是無法得知他⼈内⼼真正的想法,只能臆測。

『步步驚⼼』卻能將這種表達的局限與意圖不明的缺陷做適切的運⽤,在四爺、⼋爺與⼗四爺之間的⾾爭中,在此種特殊的歷史氛圍裏,這三個男⼈只能動⼼忍性,極⼒隱藏内⼼真正的意圖與情感,⼈⼈如履薄冰,不能表態。因此,第⼀⼈稱的無法得知他⼈的預謀與意向,反⽽⽣動地刻畫了隱晦的⼼機、步步驚⼼的氣氛,深化了歷史之謎揭開時的⼒道。[1]

第⼀⼈稱視⾓的缺點除了無法描繪傳遞其他⼈的感受之外,還無法寫出主⾓的外表(⾃⼰看不到⾃⼰),只能描繪主⾓⾃⼰能⾒到的⾐著顔⾊、布料、剪裁,也無法寫出其他⼈眼中⼼中的主⾓,其外貌、其性格、其魅⼒、其印象爲何等等,⽽⾔情⼩説⼜特別注重性魅⼒。外表無吸引⼈的魅⼒,⼜無法窺視内在靈魂,魅⼒與靈魂在⽂字中缺席,卻有著⾄死不渝的愛情,總覺得如此缺乏厚度的感情實在無法説服任何⼈。

若以第三⼈稱主觀視⾓來寫就不相同了,可寫出他⼈的想法與感受,亦可以寫出主⾓吸引⼈的魅⼒所在,眼睛⿐⼦胸部臀部唇部,隨你寫,還可以深⼊分析對⽅的靈魂是如何與主⾓契合共振。

第⼀⼈稱視⾓也有其優點,適於描繪個⼈情感、意識與經歷,意識流式的囈語,情緒暴⾛,驚魂歷險,個⼈歷練等⾃傳式成⻑⼩説,或是描述作者(主⼈翁)與另⼀個⼈關係的兩⼈⼩説。

『甄嬛傳』經常被視爲是⼀部成⻑⼩説,敘述⼀個天真誠摯的少⼥,從對愛情的期待到幻滅的成⻑歷程,歷經種種淬煉煎熬,忍受痛苦與失落,⼀步步爬上權⼒的頂峰。

誠然,從⼀個低秩的嬪妃節節攀升到政權核⼼,最後連皇帝都被她打⼊了「冷宮」,站上紫禁之巔,之於中國社會中地位低落的⼥性⽽⾔,無不⼤快⼈⼼。這部⼩説所營造出的「我」,正好迎合了⼤衆渴望步步⾼昇的⼼理需求,閹割鏟除⽗權社會頂端上的那個男⼈,僭越⾄⾼王權神聖之地。它的熱⾨與後來拍成連戲劇,無不説明了這部⼩説攪動了⼥性⼼底幽深處,蠢蠢欲動的伊底帕斯情結。

甄嬛的那個「我」彷彿對著今天這個無動⼒的社會⼤聲疾呼著,⾃我實踐是毫無阻⼒ 的,只要你願意受苦受難,耍點⼼機⼿段,也不介意暴⼒酷刑,⽤鮮⾎呵護澆灌,⼥⼈⽤沾滿鮮⾎的雙⼿亦可打下男⼈的江⼭。 

[1]當時⼋爺之所以會對四爺發難全是因爲來⾃未來的若曦早已經知道歷史的結局,因此在與⼋爺分⼿時曾經給予⼋爺⼀些提⽰,提點他要⼩⼼年羹堯等⼈,卻種下⽇後四爺與⼋爺⾻⾁相殘的悲劇。⽽這雙推動悲劇的⼿便是若曦⾃⼰的⼿,當然⼤家都知道悲劇不是若曦⼀⼿造成的,⽽是作者虛構出來的,並⾮史實,但謎底在揭曉時,卻⾮常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