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日 星期四

擬真世界


上⽂論及⾓⾊,本⽂談論⾓⾊所置⾝的世界,對此李洛克提出「擬真」這⼀個概念。我則提出⼀個不同的觀點︰擬似奇幻世界觀。

爲何我提出這樣⼀個奇怪的觀點呢?

連寫實⼩説都逃不了虛實交錯的創作⼿法,擬真⼩説與寫實⼩説⼜有何差異?我認爲寫實之所以稱之爲寫實,並不在於真實性的含⾦量有多⾼,或者複製現實環境的技巧有多接近真實。

寫實之所以稱爲寫實,是緣於創作者所處的現實性。作者若是從⾃⾝所處的現實環境或是歷史⽂化出發⽽創作的⼩説,無論虛構的成分有多⾼,皆可稱爲寫實⼩説,即便是⾮常不寫實的武俠或是后宮類型⼩説也可以算是⼀種寫實主義,就連中國流⾏的歷史架空,其實也只是歷史事實架空⽽已,歷史情境與世界觀卻是讀者熟悉的帝王將相的故事。

在這裏我將寫實主義定義於︰作者在創作時,作者與讀者之間存在著某種共識,作者以此為前提所創作出來的⼩説,這種⼩説在讀者之間能夠產⽣共鳴,通常是因爲⽴基於某種共同的時空背景或價值觀念(無論是歷史的、⽂化的、信仰的、倫理的),這種世界觀即使是完全虛構的像武俠,我認爲是⼀種寫實的⼿法,⽐如后宮⽂學中對絕對皇權⾂服,武俠⼩説中透過復仇⼿段來取得正義等等。

作者在創作時已經假設了,讀者之中已經普遍存在了某些認知與價值觀,⽽且這些價值觀具有某種程度的普遍性,武俠世界中無論是⾎海深仇或是睚眥必報,報仇⾏爲全被俠義精神給合理化了,同樣的故事移⼊現代社會的情境中就會變成讓⼈無法接受。那是因爲武俠⼩説的作者事先假設了讀者與他⾃⼰皆有此共識,於是故事中⼈物的⼀⾔⼀⾏皆以此爲核⼼,圍繞著這個前提來發展、來演繹。

⽽我所嘗試創作的世界觀並⾮如此,無論是觀念的、倫理的或是物質世界,作者與讀者之間並無存在任何的共識,在此之下所構築出來的世界觀,其實是⼀種奇幻⼩説。奇幻⼩説是憑空虛構的世界觀,無前提、無共識、讀者與作者之間並無存在某種普遍性的價值觀。

但我所架構的世界觀中⼜無奇幻⼩説經常出現的魔法、⿁怪、超⾃然存在等元素,⼀切都在合理的物理世界之下發展,就連社會也是援⽤既有的歐洲社會,並未重新架構全新的世界,因此只能算是︰擬似奇幻世界觀。

李洛克提出「擬真」這⼀個概念,曾經讓我⼀度陷⼊思考,其實「真實」、「寫實」或是「重構現實」,甚⾄李洛克説的「負責記錄事實」,並⾮我個⼈的創作興趣與⽬標,相反地,我將真實⾯揉⼊虛構的情境之中,⽽寫實⼿法是將虛構揉⼊現實情境,我所致⼒的「真實情境的描述」,其實是為虛構情境服務的。

我⾃⼰不太能沉浸於⽞幻修真⼩説的情境之中,我猜⼤概是因爲⽞幻⼩説的虛構性太 強,⽽我⾃⾝⼜不具有作者所假設的背景知識,加上練功練仙轉世種種匪夷所思的情節,仙界⼜超出現實世界太過遙遠,因此在閲讀時難以在腦中形成具體的畫⾯與情境。凡是⽋缺畫⾯質感的故事,若是以⻑篇⼩説來説,會阻礙我融⼊⼩説情境,除⾮有著⾮常精緻細膩的描述來邀我進⼊仙界。

據我所知,讀者⼤多不喜繁瑣華麗的描繪,⼤部分的作者也不喜做這樣巨細靡遺的描繪⼯作。因⽽斷定,若不是⼗分熟悉這類型⼩説的⼈,其實在閲讀上是存在著⼀定的障礙的。

古典歐洲與古中國相較,完全是另⼀種類型的社會,按照另⼀套模式運作,即便我們熟悉現代歐洲,有⼤量的影視作品幫助理解,⼤多數⼈對於古典歐洲依然陌⽣。

因此,我的歐洲宮廷⼩説,其實也存在同樣的問題,歐洲宮廷對於中⽂讀者⽽⾔是陌⽣的,無論我所描繪的場景有多麽接近真實,只能算是在虛構某種世界觀,因爲我與讀者之間並不存在著任何的共識。

我在寫作時有個極壞的習慣,以研究藝術史的精神不厭其煩地去描繪細節、分析⾵格︰凡舉顔⾊、服飾、宮殿、裝飾品、⾵景……極⼒去呈現畫⾯的質感,再讓每⼀個細微環節與⼈物的所⾔所⾏緊密相扣。

擬真啊!⼩説⼈物所住所吃所穿的⼀切,無論是宮殿花園,花草氣候毫不含糊地全都被我⼀筆⼀劃地寫進去⼩説裏⾯。不幸的是,個⼈對藝術史有著極强烈的熱情,更有著藝術史學者那種不放過細節的頑固,連被畫家給塗抹掉蓋掉的也要⽤ X 光檢視⼀遍。

我想,讀者的眼睛被我巴洛克式眼花繚亂的⾦紋給虐待了。

讀者真的會對藝術史有興趣嗎?有興趣的⼈讀,沒興趣的⼈跳過,這是我⼀貫的態度。就如⾦庸武俠⼩説那些武功招數,我⼀律跳過,⾺虎算作已經讀過了,是同樣的道理。那我要抱怨⾦庸的⼑光劍影虐待了我們的眼睛嗎?

我曾經説過裝潢⼀棟房⼦,講求的是精緻與美感,我們邀請客⼈進來,客⼈雖不會細看屋裏⾯精雕細琢的做⼯,但會去感受精雕細琢所營造出的整體氣氛,然⽽,裝潢的做⼯若是粗糙⾺虎,就無法營造出精緻的美感,這種裝潢便是失敗的裝潢。

就如⾦庸⼩説中那些我從來不會去讀的武功招數,無法要求⾦⼤俠刪⽂⼀般,也不能刪⽂,那些武功雖是無⽤的裝潢,但沒有描繪武功招式的武俠⼩説就無法成爲武俠⼩説。

我娘覺得那些服飾宮殿的描述太過繁瑣囉嗦,若是跟后宮⼩説或是紅樓夢相⽐,其實我的描繪根本是⼩巫⾒⼤巫,與⼈家的華麗堆砌望塵莫及。我娘喜歡美麗的事物,但是要求不要呈現太多背景畫⾯,換⾔之要我蓋房⼦不要蓋成巴洛克⾵,北歐簡約⾵就⾏了,以後我會節制。

此外,「世界觀」的架構⼯作應該是要收⼯了,舞臺背景已經裝潢好了,接下來應該學著去寫劇情。

然⽽,描繪實景的訴求並⾮去反應周遭⽣活環境或是去關懷某種社會議題,我的興趣是⽂化與藝術,歷史與語⾔,憎惡現實社會。只寫⾃⼰熟悉的題材,⼤多取材於歷史與異國⽂化,以及⾃⾝所處的⽣活,並⾮臺北⼤都會,原因無它,因爲這些是⾃⼰最熟悉的題材。

⾄於會去寫以⾊列與俄羅斯,是因爲⾝邊的⼈與這兩個國家有著密切的關係,雖然不會希伯來⽂與俄⽂,在⽿濡⽬染之下這兩個國家對我有著强⼤的吸引⼒,就算⾃⾝從未在那裏⽣活過,也有最起碼的想像與認知。

⾄於爲何選擇異國為創作題材,除了⾃⼰本⾝⽣活在異國之外,異國情境與歷史情境所造成的「距離感」正是我所需要的,距離感能讓⼩説情境脫離現實,較容易處理虛實交雜的⼿法,創造另外⼀個與現實不同的世界。

有點像奇幻⼩説,只不過奇幻所架構出來的世界觀完全是虛擬的,⽽我所虛構與敘述的是以現實世界為描摹範本。

2022 年的⾃我期許是,在寫完那麽多「⼈物導向」的⽂字之後,想學著去寫「劇情導向」創作法,讓⼈物與劇情互⽣⽽緊緊纏繞相依,是不是曲折緊張、⾼潮迭起、揭發陰謀、謀殺探案的爽⽂呢?讀者們拭⽬以待吧!

我想⾃⼰⼤概傾向於,以⽬前的基礎來思考如何呈現情節豐滿的橋段,⼜不流於過於狗⾎的俗套,綿裏針,笑裏⼑,抽絲剝繭到最後都是陷害的陰謀,那⼀種類型的故事,⼤家都在寫,不差我⼀個⼈。

⾄於創作需不需要取悅讀者?讓讀者看得⾼興?這⼜是另⼀個議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