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日 星期五

巴洛克式古⾵


要以何種⽂⾵來撰寫⼩説,對於作者⽽⾔是⼀個⼀開始便要斷然決然下錨的事情,⽽你的船停靠於何種⼝岸,端視於採⽤何種⽂⾵來創作。

忽古忽今,是寫作⼤忌,⾏⽂⾵格不穩定,不斷地變動,會讓讀者感到跳躍於時空之 中,不知所措。除⾮是撰寫穿越⼩説,以古今夾雜的⾏⽂來凸顯時空的差距,以不同層次的語境來反映穿越者與異時異境之間的隔膜,忽古忽今反⽽有加乘效果。

以距今久遠的古代為⼩説的時代背景,⼜是描述⾵⼟⽂化差異甚⼤的異國,要以何種⽂⾵來撰寫,的確是⼀個值得思量的問題。

我所撰寫的⻑篇⼩説『孤城春深處』是⼀部⾮典型的作品,以中國古⾵⾔情寫歐美,與⽂壇上爲⼈熟知的歐美翻譯⽂⾵完全不同,這種翻譯⾵也盛⾏於中古奇幻⼩説,特點以淺⽩流暢的措辭,偶爾點綴⼀點拗⼝的詞彙,清新中帶點古意。

⽽我的⼩説時空是設定在普法戰爭、德國統⼀前的⽇⽿曼,距今 150 多年。時空並⾮中國古代或是中國架空朝代,卻以中國古⾵⾔情⾏⽂,讓⼤家讀起來很不直觀,有種歷史與場景錯置之感。

⾝爲創作素⼈,所讀過的⽂學作品⼜是幾稀矣,並不知道⼀般如何處理這樣的題材?全憑直覺來寫,之所以決定以古⾵⾔情來撰寫這部⼩説,其中絕⼤部分的原因是來⾃於,⾃⼰過去所閲讀過的中⽂作品裏,以歷史⼩説居多,古⾵算是⾃⼰較熟悉的⾵格。

⼩説的場景位於德法瑞邊界的⿊森林與萊茵河⾕地,正是我⽬前⼭居之地。我以原⽣家庭的漢⽂化背景,加上⾃⾝實際的經歷、藝術史的興趣、哲學神學的認識,創造出⼀種巴洛克式賦格⽂化,感覺上有點像是波茨坦無憂宮前的中國茶亭( Chinesisches Teehaus),不中不西,不古不今,⼜虛⼜實。

同時,⼜中⼜西,⼜古⼜今。

何以古⾵來寫歐美?有些讀者提出這⼀個問題。

⼤家可能已經習慣了,歐美的故事都不是以古⾵⾏⽂,我們極可能將珍奧斯汀與 Danielle Steel 兩位作家的作品皆以現代的⽂⾵來翻譯,卻忘記奧斯汀的⽂⾵很明顯然地古⽼了很多很多,可惜的是我們閲讀中譯⽂時,⽐較感覺不到這種時光久遠的古⽼⾵味。

我讀過的⽂學作品甚少,在此無意分析⼤結構式的⽐較⽂學,且先以這兩位作家來⽐較,剛好她們的書我⾃⼰曾經讀過原⽂,我最愛的⼩説『傲慢與偏⾒』,出版於 1813 年,⽐『孤城春深處』的普法戰爭早半個世紀,當時我讀得很⾟苦,因爲語⾔實在是太古⽼了。

⽽ Danielle Steel 是現代作家,她的書厚跟磚頭似的,我卻都能很流暢地⼀⼝氣讀完,雖然我並不是⾮常喜歡她所寫的⼩説,英⽂原著卻也讓我讀了幾本。不可否認地,她的『 The Mistress 』多少影響了我⾏⽂的⾵格,那種對客體世界巨細靡遺的描述,正是來⾃她的⼩説,不同的是,我更著墨與主觀⼼緒與客體之間的互動。

就題材層⾯⽽⾔,我多少也受到『傲慢與偏⾒』的影響,⼥性爲了追求社會與經濟的保障,將婚姻作爲⼿段,也是張愛玲的創作題材,與奧斯汀不同的地⽅是,我想探討的是,在這樣的⽣存空間中,純愛的可能性。

我要以『傲慢與偏⾒』説明什麽事?

歐洲的語⾔與歷史也是經過悠久的演變,西⽅語⾔社會也有經過「古⽼」的階段,英⽂如此,德⽂亦如是。我以前曾經在德國⼤學裏修過中世紀史,閲讀史料時,中古德⽂簡直是有字天書,完全讀不懂,其實並⾮只有我如此的困難,德國同學也都去修了中古德⽂,原來他們也讀不懂。

全世界被翻譯最多的⼀本書便是聖經,就以路德聖經這個譯本⽽⾔,也是經歷了由古到 今 500 年的歷史,最新的路德 2017 版,也就是宗教改⾰ 500 年紀念版,便被批評得翻譯得太現代、太⼝語了、慘遭衆⼈詬病。

再拿另⼀個具體的例⼦來説,⽐普法戰爭早約 80 年的康德,啓蒙主義最重要的⼈物,他的⾏⽂,甚⾄單字的拼法,與現⾏德語有極⼤的差異,雖然讀起來並⾮中古德⽂的有字天書,康德時代的德⽂已經屬於現代德語了,撇開康德哲學本⾝的困難度不談,就純粹語⾔⾯向來説,當時的德語與現⾏的德語還是有很⼤的差異。

我所寫的時代是普法戰爭前後,150 年前的語⾔、⽂化、思考⽅式與現代德國⼈有很⼤的出⼊,私以爲古⾵⽐較適合故事中的時代背景。

那麽,清末的中國是如何處理外國⽂字作品?

光緒皇帝推⾏維新運動,當時滿清政府翻譯了⼀些西⽅的作品,基本上是以⽂⾔⽂來翻譯,⽽光緒之前早有了⽩話⽂學,古典⼩説『紅樓夢』基本上就是⼀種⽩話⼩説,⽽現在所謂古⾵網路⽂學,語法構句其實與古典⼩説最爲接近,甚⾄⽐之更加淺⽩。

清末⺠初,五四運動之前,外⽂書的翻譯也有以⽩話⾏⽂的,我最熟悉的便是和合本聖 經。和合本聖經 1890 年開始翻譯,到 1919 年新舊約全部出版,雖然時經 20 年的光陰,聖經的翻譯通常是新約很快就能譯完出版,可⾒新約譯⽂早在世紀之交就已經廣爲流⾏了,和合 本譯經時間早於五四⽩話⽂運動,譯者全都是外國傳教⼠,所使⽤的⽂⾵也是⺠初特有的不 古不今的⺠初⾵。

⼤體上,我以和合本聖經的⾏⽂⾵格來寫『孤城春深處』,古今參半,不古不今,不讓⼈覺得像是宋元明清那麽久遠,⼜是讓⼈覺得時代是在同治年間,⼜還不到⺠國初年,這便是我所追求的語境。

聖經記載的是兩千年以前的事情,若是完全以現代漢語⾏⽂,讀起來太過現代感,我⾃⼰因⽽不喜歡新漢語譯⽂,忠於和合本,和合本成爲流傳最廣的中譯聖經不是沒有原因,因爲新譯⽂都讀不出歷史感。

我選擇以不古不今的⽂⾵來寫『孤城春深處』的⽴意也是在此,以帶有古⾵的語氣來凸顯久遠的年代,以免失去了歷史感。

那麽,以中國古⾵來寫⾦髮碧眼的歐洲⼈,有沒有違和感?

讓我們來看張愛玲的⼩説,最近拍成電影的『沉香屑︰第⼀爐香』的男主⾓喬琪喬,便是受西式教育的混⾎兒。張愛玲筆下的許多洋⼈,也都是以古⾵或是⺠國⾵來描述,有沒有違和感?